開放式對話:肯認每一種聲音的存在

文揚 Wen Yang
13 min readNov 24,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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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階實務工作坊的講師也是郝柏瑋心理師。

前言

延續之前開放式對話的簡介初階課程,這次參與進階實務工作坊,收穫滿滿。這一週以來,浸泡在開放式對話的文化中反覆思考,搭配著看不太懂的《開放對話·期待對話》,其實有蠻多值得記錄下來的反思,可能是講師的一句話引發的反思,或是思考某個演練的時刻引發的聯想,總之有很棒的觀點跑到腦中,其中我也發現開放式對話與貧窮議題的關聯之處,非常有意思。

總的來說,開放式對話是一種不斷貼近人的工作方法,或是說與人相處的方式,本質上是實踐民主的精神在進行對話。民主不只是一種體制,更是一種精神、文化,除了開放式對話之外,之前曾接觸過的參與式設計、審議式民主、非暴力溝通等,我認為都是實踐民主的工作方法之一。

這次的進階實務工作坊我幾乎把全程的內容都打字記錄下來了,方便自己再回去複習、反思,但由於資料量龐大,所以這次就不分享課程內容,以自己的心得和反思為主:

一、人很複雜

工作坊一開始,講師帶我們做了幾個捕捉身體感覺的練習,去感受身體感覺和情緒狀態如何被表達出來,其中有個非常有趣的練習是兩人都不講話,並藉由觀察去猜測對方在想什麼,在進行的過程中,我一直想到蔡明亮的《你的臉》,像長鏡頭一樣,長時間注視著眼前的人,感受對方散發出的氣息和情緒流動,感覺非常微妙。

在身體感覺的練習中,我瞭解到其實每個人都很敏感,光是腦中在想著某個困擾,都會在身上細微地表露出來,只是我們平常會因為社會化的緣故而善於隱藏、壓抑。身體感覺是真實的,就像拓印一樣,身體會反映出所接收到的情緒並留下痕跡,但是人會口是心非,不一定會說出符合自己當下身體感覺的言語,而是說出符合對方期待或社會期待的言語。

人很複雜,人想要被回應的不只是文字內容,也包含情緒狀態。講師提到有些伴侶的爭吵都執著在文字內容,例如:「為什麼昨天晚回家?」但真正想說的可能是「你昨天晚回家讓我感到焦慮」,隱藏在語句背後的情緒狀態才是整體想要說的話,不只是文字內容而已。

二、開放式對話的傾聽與回應

對應人很複雜的特點,開放式對話教導了我幾個傾聽和回應的方法:

身體作為傾聽的媒介

關於傾聽,在初階課程時我們討論了「好的傾聽有哪些特質」,其中包括:不帶目的、不帶評價、保持好奇等。除此之外,身體感覺也是重要的媒介,仔細觀察從自己身體而來的反應並轉化成言語,這也是傾聽的重要工作之一。觀察對方敘說時的非口語訊息時,也能從中發現關於對方情緒狀態的線索。

回應的方法:身體感覺、意象/隱喻、垂直聲音

關於回應,前陣子我剛好參加補習班的諮商演練訓練,助人技巧會告訴你要簡述語意、反映情緒、同理等等,這些都是基本的回應方法。我在開放式對話學到的是,要用自己的身體感覺去同理對方,因為每個人的敘說背後都帶有情緒狀態,文字上的用字可能因人而異,但身體感覺是每個人共有的經驗感受,也是最原始、真實、不可避免的感受。

另外,開放式對話也教導用「意象/隱喻」去回應。在剛開始我不太習慣這種說話方式,但實際觀摩後就發現意象/隱喻的強大力量,它讓我們能表達更抽象的事物,像是情緒、關係等議題,若缺少意象/隱喻就難以完整地表達。練習用意象/隱喻回應讓我想到之前曾進行過類似的活動,用桌遊說書人的卡牌當作素材,挑選出最符合自己心境的卡牌並試著敘說,這類活動往往能觸及人們的內心深處。

最後,垂直聲音也是回應的方法之一,每個人的生命雖都不同,但仍會有相似的生命經驗,這些垂直聲音能夠在人與人之間引起共鳴,產生比同理心更強的作用。

除上面幾點之外,在回應和傾聽他人時,語調、音速、身體姿勢、表情、眼神等都會影響對方的感受,而好的回應要做到的就是讓對方感覺到「我在這裡與你同在、我在這裡回應著你」以及真誠、開放的態度,這也是此時此刻(here and now)所想做到的。

三、開放式對話12項真實準則

圖片來源:講師PPT

記得在初階課程簡介時,講師曾介紹過七大原則,這次在進階工作坊則介紹開放式對話12項真實準則。講師很仔細地講解每一項原則的意義和內涵,也藉由練習來讓人瞭解,以下將分享兩項我覺得很重要的:

1.對話中聚焦關係

個人總是在關係中編織的。

人總是活在關係中。開放式對話會運用所謂的「關係問句」去爬梳出關係的模樣,例如:詢問某件事對誰有影響、誰沒有影響;誰與誰關係較靠近/遠離,把焦點放在彼此的關係樣態上。

「誰被影響了?誰沒被影響?影響了什麼?怎麼影響?有什麼反應?」

「誰同意?誰不同意?誰有什麼期待?」

Ubuntu的文化同樣也將人視為在團體關係中的一份子,而非只是獨立的個體。人總是活在關係中,動力不只存在於家庭,也存在於社群、人際關係之中。開放式對話的特色之一即是將當事人的社群關係納入考量,找出真正能在日常生活中幫助當事人的方法。

2.以「就事論事、關注意義」的原則來回應問題論述或行為

「不要把症狀、疾病這些標籤放在個案的表現上,而是聚焦在『他為什麼會這樣做來幫助自己』」

開放式對話將症狀視為人的一種求生策略而非疾病,把焦點放在症狀所帶來的功能而非問題來詮釋症狀。講師舉例說:像是自殘行為,一般被視為是情緒問題,可是我們會去看這個行為對自己的幫助是什麼?在關係中的功能是什麼?每當在傷害自己的時候,誰會第一個發現?有什麼反應?這個反應會有什麼感覺這樣的作法即是去脈絡化地看待人,而非只是從某個行為切片、時間切片來評斷一個人。

另一個例子是,講師進入家庭工作時,會遇到一種保持沉默、用咳嗽來暗示的父親。若只用症狀來看待咳嗽,就會關心是否要去看醫生,但從關係上來看,就會去想思考他是不是權威的代表,以及為什麼用這種表達方式。

四、家族治療師翻譯愛的語言

這次進階工作坊有一大部分是家庭關係和實務工作的演練,演練的部分由學員扮演不同的家庭角色,用無劇本的方式演出家庭如何討論事情、溝通、爭吵,讓人可以觀察家庭動力。這過程我覺得非常有趣,看到演員不斷揣摩想像中的那位家庭成員會如何回應、會有什麼情緒,每位演員也在短時間內發展出自己與其他演員的互動方式,創造出自己的家庭文化。

在觀察家庭關係演練時,真的會感受到劇中的張力,也會發現家庭當中複雜的動力和互動關係、互動循環,這些關係的線彼此打結、纏繞在一起,有些看似死結,有些則過於雜亂。

接著,講師請活泉的夥伴來示範實際進入家庭服務的演練,過程非常精彩,可以看到活泉的夥伴化解原本充滿爭執、難以溝通的困境,把原本聽起來張力很強的言語轉化成善意,讓家庭卡住的部分得以疏通。整個過程讓我非常欽佩,感受到主持人腦袋非常清楚,同時也一邊同理案家,找出困境中的破口,的確改變了一點什麼。講師提到,家族治療其實就是為家庭成員翻譯愛的語言,無論多麼恨對方,仍然有在乎對方的成分,而治療師就是要幫忙將那些惡意、不被理解的言語翻譯成愛的語言,讓善意能被對方看見

在家庭關係演練中,會發現每個家庭成員都有各自的需求和目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聲音想要發出,也有些人的聲音被壓抑住了。面對家庭內多變的狀況、繁雜的聲音,我從活泉夥伴的示範中看到開放式對話試著去創造一個允許所有聲音的空間,讓隱藏在背後的能被說出,藉此產生一點改變。

若仔細分析活泉夥伴所做的事情,會發現帶來改變的並非什麼神奇的技術,而是帶著真誠、開放的態度去傾聽和回應家庭內的每個人。這讓我想到賈紅鶯老師在《關係是傷也是藥》書中提到:

「諮商不是問題解決,而是了解現在、此刻,案主的處境(context)究竟是怎樣的光景?他的痛苦是什麼?他希望我了解的是什麼?相反地,當我想要成為一個解決問題的專家,其實我已經開始遠離眼前這個人了。」

賈老師也說,人的心理不能脫離脈絡,都會受到家庭及文化的影響,因此家族治療師也要成為人類學觀察家,去理解不同家庭的文化。

五、建立連結的重要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獨處太久的經驗?獨處太久的時候負面聲音都會跑出來。」

開放式對話看見許多思覺失調和精神病人處於孤立(isolation)中,因此要做的是避免孤立、建立連結。講師提到「獨處太久的經驗」時,瞬間讓我可以理解何謂孤立的感受,而且我想大多數人也都能理解那種感受,因為一定都有類似的經驗。仔細想想,「獨處太久會讓負面聲音跑出來」這其實是非常簡單易懂的道理,但我們平時不會特別注意到自己獨處了多久,也不太知道如何評估自己的心理健康。

我們知道人在各方面的極限,例如:七天不吃飯、三天不喝水、憋氣超過三分鐘,都會碰到人類生存能力的極限,這是一種常識。然而,我們卻忽略「獨處太久對人造成的影響」,漸漸地,長時間獨處的人就會失去連結,最終成為「孤立」狀態而從邊緣掉落下去。

避免孤立、建立連結,我認為是每個人都應該瞭解的事,這與所有人的心理健康有關。我想到在石頭湯活動中,我們常提到跟大哥大姐聊天的重要性,我們會說:「無家者有時最需要不是食物,而是有個可以聊聊天的對象,因為可能已經一個禮拜沒有跟人說話了。

無家者流浪的原因有千百種,失去工作、家庭、人際關係、親密關係等(其實跟一般人的心理困擾議題相同),大致上可以說是失去了「連結」,包括社會連結、家庭連結、人際連結。在連結斷裂的狀態中,人會感到匱乏、失去希望,也會容易自我放棄、傷害自己或他人。無家,正是因為在關係中曾經受了傷而處於低潮、受苦狀態,與社會失去連結,若我們能理解「獨處太久而變孤立」的感受,或許就能更理解無家者,找到彼此相同的經驗。

六、缺席者的聲音:沈默也是一種聲音

講師分享曾經入家的經驗,有位夥伴曾觀察到案家「沈默得很大聲」,把沈默也被視為一種聲音,如同休止符一般,沈默也具有重大意義。

「即便邊緣的聲音不被聽到,但他仍用缺席方式存在著。」

仍用缺席的方式存在」讓我立刻聯想到今年貧窮人的台北主題:缺席者的發聲練習。缺席,不只是單純不在場而已,背後也象徵著被排除、被推向邊緣。我想,當人真正處在邊緣、受苦時,通常是發不出聲音的,是「無聲」的。

2020貧窮人的台北:缺席者的發聲練習

前陣子有位擔任老師的朋友分享她處理班級霸凌的經過:W同學跟班上其他人爭執,開始被班上不少人捉弄、嘲笑、排擠,當中也包含班長。為了處理這件事,老師在上課前特別安排W先到學務處自習,上課後,老師問全班:

「有人知道為什麼W不在位子上嗎?」

班上只有一片沈默。全班的沈默正凸顯了所有人與W的距離是遠的,並讓人自然地反問自己「為什麼?」。在這反省和靜默的氣氛中,老師接著開始教育關於霸凌的嚴重性和人際關係的重要,同學們也藉此機會被好好教育。

對我來說,老師問的那句話的力道很大,是一句有回音的問句,因為那樣的詢問不只是單純的現實問題,也有巨大的象徵意義去指出「缺席」在一個社群當中是無法忽視的問題。正是因為在同個班級形成的社群,每天見面、一起生活、上下課、打掃,彼此之間有很強的連結,當有人缺席時,我們自然會感到擔心、不安。從這個觀點來看,也能說明Ubuntu的精神可以如何實踐,在班級的強連結之中,人與人之間好像較容易可以做到「無條件的關愛」,把每個人都視為班級的一份子而不讓人落單。

貧窮人台北的無家者集體創作

無家者音樂工作坊

另外,關於沈默和缺席,我也想到貧窮人的台北的無家者音樂創作。帶領創作的柏偉老師(與講師不同人)用集體創作的方式引導無家者將書寫的文字轉化為音樂,讓所有人都參與其中。他曾在事後分享提到:

「我相信再怎麼拙於表達的人,總是有話想說,而且真的能說。」

柏偉所分享的信念正好與開放式對話的精神有所呼應,人所發出的訊息不只有文字內容,也包含了情緒狀態,只是人不擅於表達而已我們總是有話想說。

開放式對話教導要用自己的身體去聆聽,成為對方的階梯去承接,試著把那些尚未整理的情緒梳理、轉化成語言;無家者的集體創作也是如此,用文字、詩句、音樂把無家者受苦、零碎的話語拾起、承接,讓他們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兩者在做的都是去成為對方發聲的階梯/橋樑。

結論:開放式對話是肯認受苦經驗的語言

「開放式對話中的治療目標是要共同創造語言,用來說出原本只能以身體症狀顯示的經歷。這些身體症狀可以包括:精神錯亂的妄語、私密的內在聲音和幻覺,以及憂鬱症、焦慮症、恐慌症等等。」 —《開放對話·期待對話》

如《開放對話·期待對話》所說,我認為開放式對話是一種將人類受苦經驗轉化的方法,藉由對話創造出開放的空間,讓原本無法用言語述說、表現在身體上的症狀和經歷得以被說出,同時也被見證。有些受苦經驗是零碎、斷裂的;有些則過於巨大而無法觸碰,這些尚未能被好好辨識、整理的經驗隱藏在內心深處、難以被描述,而開放式對話藉由「對話」讓痛苦能被拾起、找到出口,並建構出新的意義。從這個觀點來看,開放式對話的確是在與當事人創造共同的語言,讓受苦的經驗/聲音能被表達出來。

「被人聽見是人一生中最原始的經驗,其重要性對人的生存來講不亞於呼吸。」 — 《開放對話·期待對話》

正是因為那些受苦經驗過於特殊、沒有被好好聽見,使當事人產生差異感並走向孤立,而開放式對話具有肯認和見證的作用,多位治療師提供多元立體的觀點來回應當事人的受苦經驗,藉此建立連結,重新把疏離的個體納入關係之中,這也能說明Ubuntu精神的實踐。

最後,開放式對話帶給我的不只侷限在家庭治療的工作,它也是適用於日常生活和各樣人際工作上。因為人總是活在關係中,也總是受到脈絡的影響,小至家庭,大至社會,人與人之間都存在著連結,也因此開放式對話能在任何與人相處的情境中實踐。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我們必須相信對話的力量。講師在課程最後提到,我們現在仍缺少「對話的文化」,很多時候我們只是希望對方聽自己的話而非對話,因此他也推薦非暴力溝通來學習對話的藝術。

「對話是我們在生命一開始就學到的東西,或者 — 更精確地說 — 我們並未學習它,因為我們生來就能用對話精神回應他人,也能啟動他人的回應。」 — 《開放對話·期待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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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揚 Wen Y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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